文胆碎裂，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无异于比死还难受。

这意味着对一生坚持的否定，更诛心的是，这种否定不来自他人，而是来自自己。

嘉靖也很唏嘘，但作为皇帝怜悯带头反对自己的臣子，他还没得这么大的病。

“首辅怎么了？御医，快叫御医来！”嘉靖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大喊着叫御医，不多时，御医来到，拿银针扎了两下，杨廷和悠悠醒转。

“首辅，你若身体不适，辩论就此作罢——”嘉靖握着杨廷和的手，好一派关心，但此时杨廷和文胆已碎，便与一个普通的花甲老人无异了，头脑昏聩，已然看不出嘉靖的虚情假意了。

“陛下，这礼仪之争，老臣输了。”说罢，闭上了眼睛。御医还要施针，被杨慎拦了，他知道父亲没有再次昏厥，只是一时难以接受文胆碎裂的结果，无法面对而已。

“陛下，臣想带父亲回府休养。”杨慎满脸歉意地小声恳求，嘉靖已经赢了，也没有为难的道理，便道：“当然，黄锦，准备朕的龙撵，送首辅大人回府休养。”

杨慎替父亲谢恩，但心中也明白嘉靖的意思。首辅只有一种情况，会乘坐龙撵离宫，那便是卸任之时。当年刘建如此，谢迁如此，李东阳如此，今日杨廷和也不能例外。

感受到怀中父亲的颤抖，杨慎一刻也不想多留，抱起父亲便随着黄锦离开了。

殿内众臣议论纷纷，忽然有人跳出来，指着张璁的鼻子就骂：“竖子，你害了首辅大人，我今日与你不死不休！”

杨廷和治理朝廷多年，门生故旧不知凡几，听到这话立刻纷纷响应。文人掐架便如那夫人挠脸，哪里还有斯文可言，张璁也五十来岁了，勉强挡得住一个，挡不住第二个，三两下就被压在了地上。

王守仁和他徒弟方献夫倒是无恙，这俩师徒不知从哪学的功夫，应对三四个人也是轻松，丝毫没有窘迫的样子。

“护着太后先走。”嘉靖吩咐了一声，小太监们赶紧裹挟着太后退出了文华殿，等张太后离开了，嘉靖运起内力，大喝道：“锦衣卫何在，所有滋事之人，通通给朕抓起来！”

门外的陆炳早就准备多时了，听到命令立刻带人冲了进来，所有动手的官吏不管是谁，不由分说都捆了起来。

毛澄老当益壮，也在动手之列，见锦衣卫抓人，立刻叫道：“陛下，大明开国百年，还从来没有文华殿抓人的先例！”

嘉靖冷冷道：“毛尚书，大明开国百年，也没有文华殿打架的先例！今日所有动手的人，朕都不会饶过，包括你，朕的礼部尚书！带走，下诏狱！”

毛澄还要分辨，也不知被谁胳膊肘扫了一下，直接就昏过去了。

很快，文华殿的骚乱平息。嘉靖从龙椅下来，看了眼刚刚被救出来，鼻青脸肿的张璁，笑着拍拍他的肩，道：“辛苦了。”

“不辛苦，能为陛下分忧，臣幸甚！”张璁擦掉鼻子的血迹，整个人都焕发神采，他知道自己的仕途自此刻开始，将会完全不一样，这一把他到底是赌赢了。

“王守仁，朕的棋下得如何？”

王守仁躬身行礼：“陛下布局深远，臣莫能及。”

“还没完，随朕去左顺门。”

王守仁不明所以，但皇帝这么说了，他自然也是跟着。方献夫和张璁自然也不会放过这MVP结算时刻，君臣几人一道，来到了左顺门的墙头。

几人都躲在垛口的后面，看到下面都是上了奏本，但是没有资格进文华殿的官员，王守仁不知道嘉靖要做什么，但是心里却直发毛，忍不住问道：“陛下来此是要……？”

“等着看。”嘉靖说了一句，话音刚落，就听人群之中，忽然有人高叫：“不好了，首辅触怒了陛下，陛下命锦衣卫抓人啦！”

“我是杨慎！我父亲痛陈利害，几度晕厥，陛下如此对待四朝老臣，实在令人心伤！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吾等风骨不可折，当以死谏之！”

“吾等死谏！！”

众人发了一声喊，撩起宽袍大袖便要冲门，守门军士见状，赶忙关闭宫门，这些读书人的脑袋到底还是硬不过高大的宫门去，磕了几个包之后，集体跪宫门外，大呼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孝宗皇帝，先帝英灵，哭声、喊声震天，倒是比知道朱厚照驾崩时候还悲惨几分。

王守仁瞠目结舌，他看向旁边津津有味看着这一切的嘉靖：“陛下，杨用修不是送他父亲回府了么？刚刚喊话的人是谁，难道是陛下安排的？”

“朕哪有那个闲心。”嘉靖压低嗓子，道：“是张鹤龄安排的，朕知道，没拦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