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文长来也(1 / 2)

隔日,晨雾尚未散尽,扬州府衙前的八字墙下便新贴了几张告示。

那告示用的是粗粝的黄表纸,墨迹淋漓,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锋锐。

几个衙役拿着浆糊桶和刷子,刚贴妥帖,就被早起讨生活、赶市集的各路人等围住了。

“诺,快看!新告示!”

“写的啥?俺不识字,哪位老哥给念念?”

有那常在衙门边行走、粗通文墨的闲汉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奉钦命巡按两淮盐政监察御史杜延霖:今为整饬盐法、廓清积弊,特设此榜。凡各盐场灶户、运盐船丁、铺商小贩,抑或被盐政苛索、胥吏侵欺、豪强霸凌,致家破人亡、含冤莫白者,不论前事旧案,悉许据实陈告!”

“本官当明查暗访,秉公以断,务使沉冤得雪,魍魉现形!知情者检举揭发,亦重重有赏!投告文书可直入府衙东角门投状匣,专人收取,绝不姑息,切切此布!”

这闲汉大声宣读完毕。

告示下先是死寂了一瞬,随即“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灶户?俺就是灶户!俺能告?!”一个穿着满是盐渍破袄的汉子猛地往前挤了挤,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俺要告那盐场管库的赵扒皮!他克扣俺们工本银,还逼俺们多交余盐,交不上就锁起来打!俺爹,俺爹就是被那王八蛋锁在盐仓里打死的!”

“俺是跑船的!”另一个精瘦的汉子也激动起来:

“运河上那些卡子,比水鬼还贪!过一道闸就得塞钱!不给?轻的扣你船,狠的就赖你贩私盐!俺们把头,去年就让他们活活打死在大牢里了!”

然而,这沸腾的议论声中,很快便掺进了别样的杂音。

“告?说得轻巧!”一个穿着半旧绸衫、像是小铺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冷水浇进了热油锅:

“那赵扒皮是倒了,可谁知道他背后还有谁?告赢了赵扒皮,他背后的人能饶了你?到时候随便找个由头,整死你还不跟捻个臭虫似的!”

这话像根无形的针,瞬间戳破了不少人刚刚鼓起的勇气。

那激动的灶户汉子脸上的血色褪去,攥紧的拳头也松开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茫然和畏惧。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扫过告示,又扫过激动的人群,叹了口气,声音苍老而疲惫:

“后生们,莫要冲动。老汉我活了六十多年,在这扬州城见的告示还少吗?哪一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等他拍拍屁股走了,留下咱们这些告状的,还不被那些没倒的官吏士绅往死里整?”

“就是就是!”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人群后面响起,是个油头粉面的混混:

“我可听说了,这杜阎王查案就是为了捞钱!他抓人全凭喜好,看谁不顺眼就抓谁!你们去告?小心没告倒别人,先把自己填进去!没准儿他那儿正缺几个替死鬼呢!”

这话真够毒的,围得密密实实的人群,眨眼功夫“哗啦”散开了大片,活像被石头砸中的鱼群。剩下的几个,要么跟没头苍蝇似的在原地乱转,要么伸长了脖子使劲儿想看清告示上那些黑字,要么三五扎堆儿,眼神惊疑不定地在那硬邦邦的告示和府衙东角门那扇黑酸翳、紧闭的门之间来回瞟。那投状匣,黑沉沉的一截木方,凿开一道寸许宽的缝口,孤悬在冷硬石墙根下,像一张欲言又止、择人而噬的嘴。

告示榜文贴满了扬州城的大街小巷,然而告示前的人潮聚了又散,散了复聚,却始终无人近前三尺。流言如同这初冬的晨雾,无声无息地钻进街巷闾阎,在烧饼铺的热汽、米行的斗量声、茶肆的盖碗轻碰声中迅速滋生、弥散。

就在这流言蜚语织成的无形罗网,将“许民陈告”的锐气层层包裹、消磨殆尽之际,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悄然泊在了扬州东关码头。

船帘子一撩,下来一个人。

此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头上顶着方巾,瘦瘦的身板,脸上棱角分明。

别看他瘦,踩在跳板上的步子,却稳当得很。

此人正是名满天下的狂捐才子一一徐渭徐文长。

徐渭甫一登岸,那码头上张贴的告示榜文便如磁石般吸住了他的目光。

他缓步走近一处告示墙,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淋漓的墨字:

“奉钦命巡按两淮盐政监察御史杜延霖:今为整饬盐法、廓清积弊,特设此榜……”

徐渭的瞳孔骤然收缩!

“许民陈告……不论前事旧案……秉公以断……沉冤得雪……”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击在他的心坎上!

他虽未出仕,但徐渭为人幕僚,见惯了官场倾轧、人情冷暖,更深知这“许民陈告”四字背后,是何等的惊涛骇浪!

这无异于将自身置于整个扬州盘根错节、沉瀣一气的旧势力对立面,无异于向那沉积了百年的盐政积弊、向那无数依附其上的蠹虫蛀吏、豪强劣绅,悍然宣战!

“好个杜沛泽!”

徐渭心中低喝一声,一股难以言喻的震动与激赏瞬间席卷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