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不以为然,但表情转换却是纯熟无比,脸上纷纷堆起亲热的笑容,连声附和:
“黄书吏向来勤勉用心,办事妥帖!”“正是正是,杜水曹慧眼识珠啊!”
杜延霖仿若未觉,自顾自拿起那卷图纸和记录本,极其认真地细细翻阅起来。
须臾,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住黄秉烛,神情变得郑重其事:
“黄书吏!你今日提供的这些文书图籍,对本官洞察河南河堤现状、厘清要务大有裨益!河南河工,千头万绪,时不我待。本官观你心思缜密,笔录详实,又曾亲身踏勘过震后险地……”
他话语稍顿,目光如电般掠过在场所有大小官吏的脸,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
“本官决定!在奉旨动身前往河南督工之前,务必先行厘定出一份详尽的河南河段河防现状汇编、以及初步的修缮方略构想!这筹备梳理之职,至关紧要,便由你黄书吏来全权牵头负责!孙主事!吴佐郎!”他点名道:
“你二人务必尽心竭力,鼎力配合黄书吏!即刻督办,将工部架阁库内、但凡涉及河南河工、尤其是河南河段的所有相关卷宗图籍一一无论新旧远近,无论残缺完整一一尽数清查调出!不得分毫延误,悉数交由黄书吏汇总梳理!人手若有不足,司内诸人乃至外借书吏,尽由尔等调遣!”
“由我汇总?!”黄秉烛闻言,眼瞳深处瞬间爆射出难以遏制的狂喜光芒,但这光芒立刻被他强行按下,脸上迅速转换成一副惶恐又跃跃欲试的表情:
“这……杜水曹如此重任交付卑职……卑职……卑职才疏学浅,唯恐……唯恐有负重托啊!”“诶!”
杜延霖大手一挥,力道十足地打断他的推辞之词,语气饱含鼓舞期许:
“本官行事,向来唯才是举!用人不疑!你既有此心,又具此才,本官便信你能当此任!尽管放手去做便是!只要你能尽心将此差事办得周全妥帖,助本官厘清利害轻重,莫定开工章程根基,待此番河南治黄大功告成之日·……”
杜延霖话语略作停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但这压低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如同巨石砸落冰湖:
………本官必力保荐举于朝廷,为你……谋一个正经的出身!”
“正经出身”四字,如同惊雷在黄秉烛耳边炸响!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一个书吏,有可能鲤鱼跃龙门,获得官身!他再也抑制不住激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变了调:
“卑职……卑职叩谢杜水曹提携之恩!杜水曹放心!卑职定当……定当呕心沥血,肝脑涂地,必不负水曹所托!”
孙振遇和吴庸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还是太年轻”的阴冷笑意。
两人也连忙躬身拱手,齐声道:“下官等谨遵钧命!定当倾尽全力,襄助黄书吏!”
“好!”杜延霖满意地点点头,“事不宜迟,你们即刻去办吧!黄书吏,本官要的东西,越快越好!”众人应声领命,纷纷退出公廨。原本挤挤挨挨的值房,转眼间空寂下来。
房门掩上。
杜延霖脸上那份刻意堆砌的“惊喜”、“期许”、“赞许”,如同潮水瞬间退去,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深邃的眼眸中,只剩下一片冰冷沉静的寒潭,不起半丝波澜。他缓缓踱步到窗边,伸手推开了那扇积尘沉重、略显滞涩的木格窗棂。
窗外,不知何时,细雪已化作漫天鹅毛,扑簌簌地落下。
凛冽的朔风卷着大片雪霰,将整个工部衙署陈旧的青砖黛瓦裹上一片刺目的银白。
庭院中早先留下的车辙蹄印,迅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抹平。
倒春寒。
整个冬天,无论嘉靖帝如何虔诚祈雪,京城片雪未落。而今已入二月下旬,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挟着凛冽寒意,不合时宜地笼罩了京师。
杜延霖负手而立,望着窗外这铺天盖地的白茫茫风雪,眉头无声地蹙紧。
河南大地上流离失所的灾民、随时可能崩裂的千里堤防、如同悬顶之剑般迫近的夏汛洪峰……这千钧重压,如同窗外这场暴虐的风雪,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
而眼前的严党盘踞工部、赵文华的刻意怠慢、以及那个被顺利推到幕前、志得意满的黄秉烛……前行之路,处处皆是精心布设的陷阱与看不见的杀机。
步步艰难,荆棘密布。
转眼已是下衙时分。
风雪似乎稍霁,但寒意更盛。
杜延霖踏出工部侧门,穿过两条已被踩踏成泥泞冰水的街巷,在一处相对能避开强风袭扰的角落,一辆半旧的青骡油壁车静候在那里。
杜延霖钻进车厢,随着杜明一声轻喝和鞭响,青骡车穿过几条积雪渐深的街巷,终于拐进了杜延霖租赁的那座僻静小院所在的巷弄。
巷子狭窄,积雪更深,车轮行进得更慢了。
就在车厢微微摇晃,杜延霖闭目养神之际,车辕上的杜明突然发出了一声惊疑的低呼:
“咦?”
紧接着,车子骤然停了下来!
惯性让杜延霖身体前倾,他立刻稳住身形,皱眉问道:“明叔,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