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七月末,京师。
开封距离京师一千三百里,八百里加急,杜延霖的那封奏章居然在三天后就抵达了京师。
然而,比杜延霖的那封《正本清源以公天下疏》早半天抵达京师的,是另一封同样分量沉重的奏章一河南巡抚衙门并河南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诸官联名弹劾工部尚书、河道总督赵文华的题本!京师,通政司衙署值堂。
河南官员弹劾赵文华的奏章投入通政司后,由一名书吏匆匆送入署衙值堂。
时值夏末,京师闷热难当,通政司内门窗洞开,却依旧驱散不了几分烦闷与凝重。
几位通政司官员围坐,见是河南急报,脸上都露出惯常的忧色。
这个时节,正是黄河流域夏秋大汛之时。
值此之际,河南方面的奏报,十之八九与水患赈济相关,无不牵动人心。
一名参议接过刚送入的河南奏匣,熟练地查封验印,目光随即落在粘贴于封皮的“引黄”之上。这“引黄”如同奏章的“摘要”,仅抄录题头事由,用以分类标识,供通政司官员分送。
因为在名义上,通政司官员是不允许私自拆开、查看奏章的。
那参议的目光落在引黄那几行工整的小楷上,瞳孔骤然收缩,捏着纸张的手指猛地一紧,几乎要将薄纸捏破。
只见这封来自河南的奏章的引黄上赫然写着: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河南等处地方提督军务兼理河道粮饷臣章焕、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臣周学儒、河南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臣罗源等联名为劾工部尚书兼总督河道赵文华玩忽职守、贪墨渎职、阻塞河工、贻误皇陵安危事”
“这……”另一名官员见他神色异常,接过引黄细看,额头瞬间冷汗涔涔,捧纸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周围官员见状,心知非同小可,纷纷凑近观瞧,待看清内容,无不面无人色!!
河南三司联署!
矛头竟直指严嵩义子、当朝工部尚书兼河道总督赵文华!
四条大罪,条条都是惊涛骇浪!
去年十月,杨继盛被弃市,其悲惨之状,众官员仍还历历在目!
这才过了多久!
通政使潘深闻声从自己的官廨中快步走来,一把接过那页引黄。
他宦海沉浮数十载,早已练就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城府,但此刻,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也剧烈地波动起来,口中喃喃道:
“章焕、周学儒、罗源……河南三司联署!四条大罪!这……这是倾河南全省之力,与赵文华、乃至其背后的严阁老……彻底撕破脸皮,不死不休啊!”
“事态紧急!当立刻拆看奏章,知悉详情,禀报严阁老!”当下一人起身急声道。
署衙内,当即有好几名官员深以为然,点头附和。
虽说有规定通政司不得私拆奏章,但嘉靖朝以来,特别是严嵩掌枢之后,通政司拆阅奏章已成潜规则。至明代中后期,通政司更是泄密成风,经常出现“奏疏未批而朝野尽知”的情形。
因此,当下众官员没有人觉得不妥,都欲先拆开奏章一览其内容。
“不必!”通政使潘深却断然否决道:“仅观此引黄,便知此疏非同小可,必须即刻直呈御前!岂容我等妄自窥探?”
“潘银台!”又一名官员站起身来,欲言又止:“可严阁老那边……”
这话虽没说完,但意思却是不言而喻:
此事事关严阁老,如果咱们不提前拆阅奏章,弄清楚河南官员弹劾事由并禀明严嵩,万一首辅大人事后降罪,我等如何担待?!
潘深看了那说话的官员一眼道:“严阁老那边,尔等自可遣人去通传消息!此疏本官亲自处置!”说着,潘深不顾那官员脸上青红交加,厉声吩咐道:
“来人!”
“在!”两名通政司值守衙役应声而入。
潘深一指那贴着刺目引黄、封印完好的奏匣,下令道:
“取火漆封印具来!即刻重封此奏匣!加贴通政司通行封条!”
“遵命!”衙役立刻取来火漆等物。
在满堂官员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潘深亲手融开火漆,重新严密封缄奏匣。
待火漆冷却,鲜红的印痕牢牢嵌在匣口。
他又取过通政司特制封条,饱蘸浓墨,亲笔写下“河南巡抚并布按二司封章密奏”字样,加盖通政司大印,郑重其事地将封条紧贴于匣上。
潘深再次环视众人,沉声道:
“此奏章事关重大,本官将亲自送入西苑,交由司礼监掌印黄公公!尔等可恪尽职事,待本官回来!”潘深直接明言此疏将送入西苑、交由黄公公,而非按常规流程转交内阁票拟!
言罢,潘深捧着那烫手山芋般的弹劾奏匣匆匆离去。
大堂内空气凝滞如铅。
几位留下的官员心神不宁,有人忧惧严府事后清算,有人暗叹潘深胆魄,更有人已借着“如厕”之名溜出衙署,急急赶往严嵩府邸报信。
就在这人心浮动、暗流汹涌之际,辕门外又响起急促的马蹄踏水声,随即通政司的一名属吏怀抱着一个奏匣,疾步闯入:
“河南急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