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了就回家啊,在这丢人现眼什么?!”
“想学……”
“哭什么哭?你还有什么脸哭?”就像每个恨铁不成钢的父母一般,她说出那句几乎全天下父母公式般的话。又像原本她惯有的尖酸刻薄:
“读不进去,就回去种田,去养猪!也好过天天在这混日子吃白饭!反正我从来也没指望你能学好……”
撄宁知道妈妈只是在说气话。否则,他们家境也算不上优渥,妈妈为何还要挤破脑袋塞钱让她进重点学校的重点班?
谁又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呢?
可也正因如此,她几乎立时无所适从起来,除了“对不起”,甚至连“妈妈,我下次一定能考好”这样的保证也说不出口。
年幼的撄宁惊恐地发现,比起无能为力这个词而言,一头雾水、无从下手会更让人焦虑——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努力,努力会不会有效果。
鬼使神差地,撄宁想到远在家乡的弟弟,弟弟付璟明年也要接过来上小学。大人素日里最喜拿他们姐弟俩说事,家中来客,每逢饭桌上酒热耳酣之际,客人们总拿撄宁取笑——
“你妈要是先生了你弟弟,就没有你咯。诶呦,怎么办?我们撄宁是多余的哦。”
“你看你爸妈为你多罚了5000,以后长大了可要好好孝敬他们,哈哈,知道了吗?”
由于计划生育,妈妈生下弟弟之后,被罚了5000元,那5000元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但撄宁不懂大人的逻辑,为什么自己明明是先生下来的,却反倒成了多余的那个?她觉得大人偶尔胡搅蛮缠、不通道理。唯有用音量盖过他们,直至招来一句调笑,“你看这孩子犟的。”才能草草揭过不提。
此刻,撄宁又想起那番话,如钝刀子割肉,她禁不住伤心地自我怀疑:
或许我真的是多余的吗?
等撄宁被连拖带拽地拉到校门口时,吴倩暴怒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
还是上课时间,偌大的校园行人三三两两,很是空旷寂寥。学校道路两旁枯零的树杈斜飞入云,天色却亮得晃眼,一黑一白,如一幅灵逸苍秀的水墨画。
她们俩人站在新雪过后泥泞不堪的地面上,几如浮尘般渺小。
那雪,明明是世间最纯白无暇的事物,却也最易招惹秽浊。
在呵气成霜的日子,撄宁的眼泪结了冰,哭起来都不利索。吴倩怔怔看着面前哭成泪人儿的女孩,叹口气,终于还是先退一步。她擦干撄宁的眼泪和鞋子沾上一圈的污雪。
撄宁怯怯地问:“妈妈,你回家会打我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妈妈不会说什么大道理。”
吴倩不喜欢别人盯着她的眼睛,因此无论与谁对话,从小到大都习惯性垂着眼睛,瞧起来似乎没什么精神。
“我只知道小时候家里穷,除了供你舅舅读书外,我们几个姊妹都念不起书。那时候我是真羡慕你舅舅啊,可他总把书藏着掖着不让我们翻,说我们的手太脏了不能碰,碰了就让他觉得恶心。我这暴脾气怎么气得过呢,于是有次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把他的书全翻出来,撕了好几本,事后被发现了还遭了你外婆外公一顿打。”
“晚上我把书一页页用浆糊粘好,跟他道歉。可他死活不肯要了,求着外婆外公再给他买新的,听说后来买新书的钱也是他们借的。我那时候也是真不懂事啊。”她顿了顿,似乎有些自责,沉默片刻复又开口,“你舅舅把旧的全当做废品扔了,我就又把它们捡回来。我在田地里偷偷看,躲在被窝里偷偷看,我妄想自己可以出口成章,可以做出连你舅舅都做不出的题,以为这样我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去学校。可我怎么看得懂呢?”
“我才发现我看不懂啊。”
“撄宁啊,从早到晚干农活,放牛挑水,哪样不比现在辛苦?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你知道还有多少念不起书的孩子在羡慕着你吗?我腰痛的老毛病,还有,”吴倩握了握拳头,她的五指粗糙僵硬,手背上有层淡淡的痂,“你看,妈妈的手这么难看,拳头总是握不住。这些毛病都是以前留下的。妈妈不指望你出类拔萃,不指望你将来有什么大成就,但妈妈努力赚钱,都是为了给你们创造一个可以选择的机会,起码不要走妈妈的老路,好吗?”
“撄宁啊,有这种机会,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呢?”
撄宁眼泪又一次夺眶,她钻到妈妈温暖的怀抱里低声泣哭。
“别撒娇,说正事,要不我回头给你找个补课班补……”
撄宁小脑袋一个劲儿地点。听到补课,几乎是下意识回绝,抬起头可怜巴巴道:“我不想补课……”补课费是比不小的费用,听说家里筹备着买房。撄宁不想再节外生枝,让人觉得自己是个麻烦。
吴倩却理解错她的意思,以为她只是贪玩,不愿牺牲空余时间。一下又是失望、又是无力,可最近实在心力交瘁,吴倩无暇顾及撄宁微妙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