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这座桥,通往的不是彼岸,而是深渊。
张居正转头望向胡宗宪、李春芳,问道:“汝贞,子实,你们的想法呢?”
“我附议次相所言。”胡宗宪不假思索道。
他不是翰林出身,但在恩师严嵩执掌国柄时,却遭过不少翰林和翰林出身官员的讥讽,新仇旧恨,自然是支持废除翰林院的。
李春芳犹豫了一会,最终点点头,道:“我也同意。”
自此,由陈以勤提议,内阁集体通过的撤销翰林院奏疏呈入了玉熙宫。
不久后,玉熙宫给出了“照准”的朱笔御批,旨意来到内阁时,翰林们还在打呢。
但打了这么久,连个重伤都没有,胡宗宪看了一会就不看了,内阁近卫们就站在那里,个个腰里都挎着刀,过去抽一把砍啊。
没用的废物,连砍人都不会。
张居正在得到圣意后,便让内阁近卫出动,中止了无意义的打斗,扒去所有人的翰林服,撵出了宫禁范围。
……
日头还挂在天际,余晖透过窗棂,洒进政务堂中,到了散班时分了。
平时,张、高、胡、李总觉得光景过得太快,似乎刚进衙门,就到散班时刻,今日阁门外闹了一场,手头政务早早理完,便又觉得今日过得太慢,到了时间,散了个早班。
半年多来,内阁阁员几乎习惯了没白没夜随阁老当值的生活,突然的散班,不少人还有些不习惯,在同侪提醒下,才匆匆往家赶。
相府门前。
张居正的六抬大轿缓缓落下,管家张安连忙上前迎阁老回府,低声提醒道:“阁老,小心。”
张居正一愣,管家这句话,显然不是提醒他下轿小心,不由得抬起头,望见了道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那人倒也爽快,双袖一抖,拱着手就走了过来,爽朗笑道:“首辅大人,还记得老朽吗?”
这一口泰州口音,瞬间唤起了张居正的记忆,恍然道:“这不是何心隐吗?六年前,咱们在天寿山见过一面。”
何心隐。
当代阳明心学之泰州学派掌门人。
正德十二年出生,比张居正还要年长八岁,是大族出身。
从小也是个神童人物,聪颖过人,三十岁就成了江西乡试解元,换作旁人,锦绣前程就在眼前。
但中了解元后,何心隐却忽然放弃了科举之道,转而寻求起了‘拯救大明朝’的办法。
而就在那时,何心隐接触到了泰州王学,就不顾一切地扑了进去。
泰州学派作为心学的一个分支,是王阳明弟子王艮所开创,属于心学流派中的激进派。
巧合的是,在阳明王学中,站在泰州学派对立面的,正是聂豹、徐阶的江右王学。
何心隐、张居正,就仿佛阳明心学一左、一右的代表。
二人也就走上了全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张居正认为想‘拯救大明朝’,那便在仕途之道走到极致,再以权力改变怹。
而何心隐和泰州学派大多数门人一样,回归了民间之中,以平头百姓的角度出发,寻求拯救大明朝的办法。
何心隐一头拜在王艮的弟子颜均门下,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颜均比他老师王艮更加反传统,到了何心隐又再次进了一步,后来,作为儒家细分的泰州学派,到了颜均、何心隐,已经跳出了儒家学说的范畴。
几年的修炼,何心隐觉得学说大成,形成了“聚和”思想,遂准备以三个层面来验证学说,拯救大明朝。
第一个层面,还是思想,他认为**是人的本能,反对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要满足个人合理的**需求,节制过分的**。
第二个层面,寻求实现官员与百姓的和谐,官员要与百姓同欲,即“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
第三个层面,寻求实现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所有人在人格上没有上下尊卑,人人皆师友。
三个层面,似乎是建立在古典儒家思想基础上的“空想”。
但何心隐终究没有进化到要打破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他的本质还是改良大明朝,且属于萌芽空想。
力量不够,勇气不足,哪怕幻想都没有敢于摧毁一切旧秩序,建立新秩序,失败也就在所难免。
在嘉靖三十二年时,何心隐创办了聚和堂,在梁氏宗族验证思想。
但泰州学派本身的‘天真’,和“美好”的思想,就注定经不起波澜。
仅仅六年,即嘉靖三十九年,永丰县令加征赋税,引起梁氏宗族反抗,遭遇永丰县衙镇压,死伤了六个人,引发何心隐的不满,写信给永丰县令,大加批评和讥讽。
俗话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到底是一县之侯,何心隐很快被下了大狱。
但泰州王学中人也不是吃素的,三两下就将永丰县令给整的找不到北,把何心隐从狱中捞了出来。
不过,永丰县令是极重颜面的人,退一步越想越气,忍一时越想越亏,便一纸奏疏呈给了京城。
永丰县令奏禀何心隐其他罪状都还好说,泰州王学中人总能解决,再不济求求其他心学的人也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