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廊下。
冷风吹过,带着几分萧索。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朱标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咱记得,那年我们刚打下应天城。”他忽然开口,“那天夜里,咱跟徐达、常遇春他们挤在旧元的官署里,地上铺着稻草,桌上摆着半只烤野兔,就着冷酒喝到后半夜。”
朱标抬起头,只见父亲的目光望着虚空,像是穿透了宫墙,看到了二十年前的硝烟。
“徐达那时候肩上中了箭,还在渗血,却非要跟咱划拳。他说,等天下定了,要在城中给他留个宅子,能种两亩青菜的那种。”
“结果呢?宅子是有了,可青菜没种成几棵,在北疆耗了十几年。去年冬天看他,背都驼了,走路都得人扶,可一说起北元的骑兵,眼里那光还跟年轻时一样。”
马皇后停下手里的活计,轻轻叹了口气:“天德是个实在人,一辈子就认“君臣’二字。”“常遇春更不用提。”朱元璋笑道,“那人是个疯子,打仗的时候总扛着枪冲在最前面。咱在应天城收到他死讯那天,正跟李善长核对粮草账册。”
“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喝了一整夜的酒。那时候才明白,这天下是拿多少兄弟的命换来的。常遇春死的时候才四十岁啊。”
说到这里,又沉默了会儿,朱元璋的语气复杂了些:
“李先生当年在濠州,咱还是个镇抚的时候,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儒衫来投军。别人都笑他手无缚鸡之力,可他愣是凭着一支笔,把咱那点家底算得清清楚楚。”
“鄱阳湖大战,咱被陈友谅追的狼狈,是他在后方日夜造船,连夜送往前线。那时候他说,“上位放心,只要属下在,粮草就断不了’。那股子笃定,比战场上的刀枪还让人安心。”
说到这里,他转向朱标,目光落在儿子脸上:“你以为陆仲亨是什么天生的坏种?”
“当年在濠州城外,他饿得快死了,是咱给了他半个窝头。拿着把锈铁刀就敢跟着咱冲阵,后背上的疤比你手指还长。”
“还有唐胜宗,攻婺州那会儿,城墙上滚下火油罐,是他扑过来把咱推开,自己胳膊被烧得皮开肉绽。那时候他笑着说,“上位要是有事,弟兄们咋办’?”
朱标坐在石凳上,听着这些从未听过的往事,只觉得胸口发闷。
他从小听的是这些人的赫赫战功,见的是他们身居高位的模样,却从未想过,这些在他看来骄横跋扈的勋贵,也曾有过这样舍生忘死的时刻。
“他们跟着咱,从泥地里爬出来,身上的血渍洗了又染,身边的弟兄换了一茬又一茬。”
“咱给他们丹书铁券,不光是赏功,更是想告诉他们,咱朱元璋不是飞鸟尽良弓藏的人。咱想让他们知道,跟着咱打天下,值。”
朱元璋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微微发颤:“常遇春走了,邓愈走了,胡大海死在降将手里……当年跟咱喝破酒的弟兄,现在还能喘气的,也没剩下多少了。”
殿外的风卷着花香飘进来,带着几分暖意,却吹不散朱元璋眼底的落寞。
“标儿,能不杀他们,还是不杀吧。”
“就当爹求你了。爹想等到晚年,能有几个老兄弟,陪着咱在御花园里晒晒太阳,吹吹牛,喝两盅当年的糙米酒。”
朱标深吸一口气,胸腔闷得发慌。
他缓缓站起身,语气却比刚才沉稳了许多:“父皇,儿臣明白你念旧情。可这些老弟兄,若是真的犯了死罪呢?难道就因为一块丹书铁券,便能逍遥法外?”
朱元璋脸上的落寞倏地散去。
他往前踏了半步,冷声道:“该杀,还得杀!”
朱标看着父亲眼中熟悉的杀伐之气,苦笑一声:“话是这么说,可这丹书铁券毕竞是父皇亲赐的信物,上面刻着“免死三次’的字样。真要动他们,光是朝堂上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儿臣淹了。”“就说陆仲亨和唐胜宗,这次强占民田逼死人命,按律当斩。可他们亮出丹书铁券,儿臣能怎么办?总不能真的抗旨违制,落个不孝不义的名声。”
“所以,这才是咱今天真正要跟你说的事。”朱元璋收敛了锋芒。
朱标心里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
他知道,父亲真正的打算,现在才要说出来。
朱元璋负手走到案前:“标儿,你记住,这天下是咱朱家的天下,规矩是咱定的。咱能赏赐他们丹书铁券,给他们泼天的富贵,自然也能收了他们的丹书铁券,摘了他们的乌纱帽。”
“收回来?”朱标大惊失色,“父皇,那丹书铁券上面刻着你的御笔亲书,是昭告天下的信物,怎么能说收就收?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你出尔反尔?”
朱元璋却忽然狡黠地笑了:“怎么不能收?若是你不那么急着在奉天殿前斩立决,咱原是有一整套谋划的。”
朱标怔住了。
原来,父皇早就洞察了一切,有了准备。
朱元璋没有说什么谋划,拍了拍朱标的肩膀:“这次就放了他们,命他们把强占的田产悉数退回,戴罪立功。”
朱标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再没有半分抵触:“儿臣遵旨。”
翌日,一条消息在百官中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