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朱元璋身上。
这位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帝王,张了张嘴,双手握紧。
那双手曾挥剑斩断过无数头颅,也曾提笔批过万千奏章,而此刻,这双手的主人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改写朱英的命运,甚至牵动大明未来的走向。
另一侧的朱棣眸光陡然锐利。
方才与马天对练时扬起的热气还未散尽,他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着朱英。
皇长孙?
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并且昭告了天下。
若朱英被认下,东宫的格局必然动荡,皇室血脉岂能有一丝存疑?
只待父皇话音稍有倾向,便要以“惊扰圣驾”为由出声打断。
有些规矩,乱不得。
朱标站在朱元璋身侧,面色复杂,明显内心挣扎。
他望着浑身湿透的朱英,又看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朱允效,眉头紧皱。
一边是血脉相传的骨肉,是吕氏含辛茹苦教养的儿子;另一边是眉眼酷似早夭长子的少年,是连日来备受猜忌的可怜人。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道题,太难解了。
吕氏跪在地上,可那双垂着的眼睛里却燃着怒火。
方才朱英落水时她心头掠过的窃喜,此刻已被滔天的恐慌取代。
皇长孙?这个野种也配?
若他真被认下,允坟的将来怎么办?
只盼着陛下能雷霆震怒,将这胆大包天的少年拖下去,绝不能让他毁了自己儿子的前程!
马皇后眼中翻涌着痛楚。
她看着在发抖的朱英,看着跪在地上的允效,看着太子紧锁的眉头,再看看陛下沉如寒潭的脸色,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这就是她日夜祈祷的皇家和睦吗?
为了一个名分,孩子们竟要走到这一步。
她悄悄别过脸,眼角有泪光闪动。
史书上无数记载,皇家的亲情,终究是染血的。
朱家,也不能例外吗?
马天站在朱英身侧,外袍披在少年身上,自己只穿着单衣,却丝毫未觉寒意。
他飞快地在心里盘算着:
陛下会认吗?按他对姐夫的了解,绝不会在这种混乱场合松口。
可若不认,朱英今日这番哭诉已入了众人耳,往后更难立足。
无论陛下说什么,先把孩子护出宫再说。
而被所有人注视着的朱元璋,依旧沉默着。
风吹过池塘,带起一阵凉意,吹得朱英又打了个寒颤。
少年裹紧了外袍,垂下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等着最终的宣判。
终于,朱元璋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朱英身上,那双幽深的眼睛里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情绪,有痛惜,有审视,有挣扎,还有一丝柔软。
他张开了嘴,似乎要说些什么。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朱元璋缓缓抬脚,他没有走向跪伏在地的朱允坟,也没有理会面色各异的众人,径直朝着浑身湿透的朱英走去。
他在朱英面前蹲下,谁也没见过帝王如此屈尊的模样。
“抬头。”朱元璋的声音很低。
朱英缓缓抬起头,眼中泪花浮动。
朱元璋伸出手,轻轻握住朱英冰凉的小手。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只冻得发僵的手按在自己胸前。
朱英瞬间感受到那剧烈的心跳。
帝王的心跳竞如此急促。
“这儿跳着的心告诉你答案。”朱元璋开口,“莫问血脉真假。帝王家的名分是裹金箔的枷锁,能勒断人的骨头。可你的命,咱在乎啊。”
“你落水那刻,咱看着池塘里泛起的泡泡,脑子里一片空白。那时候想的不是雄英,是怕连眼前活生生的你都护不住啊!”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朱英手背上。
马皇后倒吸一口凉气。
她嫁给朱元璋几十年,从濠州的草莽到应天的帝王,见过他在尸堆里狂笑,见过他在朝堂上震怒,却极少见过他流泪。
这位在血雨腥风中筑起大明江山的男人,竟为朱英湿了眼眶。
朱棣握着拳的手猛地松开。
他看懂了,父皇这话里的意思是,不在乎血脉,只在乎这个人。
朱元璋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抬手拂去朱英额角沾着的一缕水草。
“孩子,你问咱你是谁?”他声音里带着疲惫,“咱现在不知道。”
“可咱知道,就算现在立刻恢复你皇长孙的身份,又能如何?你要被锁进那四方高墙里,一举一动都被天下人盯着。没有铁证,你这辈子都要背着“冒认’的疑云,夜里能睡安稳吗?”
“给咱点时间,也给你自己点时间。”
“说起来,做朱英多好?”
“那个敢当街骂官员的小郎中,能日日去市井吃油墩子,能陪着马天逛遍京城的酒肆胡闹。孩子,这样的日子,是多少皇子求都求不来的,珍惜吧。”
朱英泪流满面,可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朱元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