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
通道两侧的石壁上,仅挂着几盏牛油灯。
锦衣卫指挥使蒋璩今天亲自带着一个黑袍人进来,他虽然在前面带路,但姿态极低。
黑袍人全身被笼罩,可那摄人的气势竞盖过蒋囐。
两人一路往诏狱深处走,到了一个牢房前。
守在铁门旁的两个锦衣卫见了蒋谳,立刻躬身:“参见大人!”
蒋谳没说话,只抬手示意。
当中一锦衣卫便打开了牢门,而后两人退了出去。
门后牢房竞还算整洁:靠里放着一张木板床,床前摆着个黄铜火盆,盆里烧着炭火,明显比其它牢房暖和。
张定边正躺在床上,头枕着手臂,眼睛半眯着,嘴里还哼着一段含糊不清的小调。
明明是阶下囚,似乎还很惬意。
“起来!”蒋就冷喝一声。
张定边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目光扫过蒋囐,又落在他身后的黑袍人身上。
他懒洋洋的坐起来:“蒋大人终于想起老衲这号人了?”
“说起来,还得谢蒋大人。这诏狱,每天的好酒好菜却没断过,酱肘子肥而不腻,女儿红入口绵柔,老衲都快忘了自己是个待死的囚犯,倒像是来这儿养老的,都不想死了。”
蒋谳听得眉头皱起,冷哼一声,却没再接话,只往后退了两步,站在牢房门口。
这时,那黑袍人往前迈了两步,不疾不徐地开口:“张太尉还是这么心大啊。”
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威压,让原本还带着笑意的张定边脸色微微一凝。
黑袍人抬手,拿下黑袍。
张定边的眼睛猛地瞪大,原本放松的身体瞬间僵住:“朱元璋,是你!”
“放肆!”蒋就立刻厉声喝止。
可朱元璋却摆了摆手:“不打紧,他张定边是什么人?当年在鄱阳湖,敢提着刀冲咱的坐船,骂咱“朱重八小儿’的人,如今不过是喊句名字,有什么可放肆的?他要是对咱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那才奇怪呢。”
张定边看着朱元璋这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冷冷一笑:“怎么,朱皇帝这是记仇记到现在?当年鄱阳湖没杀了你,如今特意来诏狱,是想亲手来杀我,了却你多年的仇恨?”
朱元璋没接他的话,反而走到火盆旁,在床前的一张矮凳上坐下。
他抬眼看向张定边,眼神里没有杀意:“咱今日来,不是来杀你的。咱就是来跟你聊聊。”张定边看着朱元璋坐在矮凳上,两手空空,嗤笑一声:“干聊啊?朱皇帝,你如今都是坐拥天下的人了,跟老衲聊个天还这么抠门?连口酒都舍不得拿出来?”
他这话里带着几分调侃,几分桀骜,蒋囐在门口听得脸色又沉了沉,可朱元璋却没恼,反而低笑一声,抬眼朝门外挥了挥手。
不过片刻,两个锦衣卫端着食盘轻步走进来,食盘上摆着两碟热菜,还有两壶酒。
锦衣卫把食盘放在火盆旁的石桌上,躬身退了出去,连大气都不敢喘。
张定边眼睛一亮,不等朱元璋开口,直接开吃:“断头酒!能让当今皇帝亲自送酒送行,就算今天死了,也不算亏了。”
朱元璋也拿起另一壶酒,不用碗,直接对着壶口喝了一口,哼道:“咱知道,这么多年了,你心里头,还是不服咱能夺下这江山。”
张定边猛饮一口,目光锐利:“凭什么服你?元末那阵子,天下群雄并起,哪一个拎出来,不比你朱重八强?你就是运气好,捡了个现成的江山。”
朱元璋嘴角含笑。
张定边眼放精光,像是又回到了当年群雄逐鹿的日子:
“你还记得陈友谅吗?咱兄弟!当年他在沔阳起家,手里就几百号人,硬是凭着一把刀,杀出了一片天!他治水师,造的楼船比你当年的坐船还高两丈。江州一战,他连夜奔袭,杀得元军丢盔弃甲;武昌固守,他能让部下死守三个月,连粮草断了都没人投降!他要是想偏安,早就在湖广称王了,可他偏要打鄱阳湖,要跟你争天下。”
“还有张士诚!他虽说是盐贩子出身,可他待百姓好啊!占据苏州那几年,他减免赋税,让商户安心做生意,江南的丝绸、茶叶,哪一样不是靠着他才能运到北方?咱去过苏州,街上的铺子从早开到晚,百姓脸上有笑模样,比你后来定都应天,强多了。他就是太仁厚,舍不得让百姓打仗,才被你耗死,可不是打不过你。”
“还有徐寿辉!红巾军最早扯旗的人之一,一声号令,荆襄之地的百姓全跟着他反元。他建天完,设官分职,把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哪像你早期,还得靠李善长这些人帮你捋顺规矩?还有明玉珍,入蜀之后,保一方平安,兴修水利,劝课农桑,蜀地百姓到现在还念着他的好。”
张定边掰着手指头数,每数一个人,眼神里就多一分惋惜:“这些人,哪一个没有本事?哪一个没有大志?陈友谅输在鄱阳湖那阵儿,是刮了怪风,把他的楼船吹得撞在一起,不然你以为你能赢?张士诚是内部出了叛徒,不然你能轻易打进苏州?你朱元璋,不过是赶上了好时候,捡了他们剩下的地盘,这叫运气好,不是你本事大。”
朱元璋坐在一旁,静静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