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三月,开封府,薄暮时分。
春深的暮色笼罩着开封,本该是万物复苏的辰光,却被连绵的阴雨揉碎了。
雨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将这座中原雄城浸润得一片灰蒙。
一片萧瑟中,海瑞牵着一头疲惫不堪的大青骡,缓缓走在空旷的街上。
青骡背上的旧竹笼和洗得发白的青布包袱,便是他赴任的全部家当。
他身上的青色官袍半旧,下摆和裤腿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泞。
为了赶路,长衫的一角草草地掖在腰间束带上,雨丝不大,却极密,濡湿他单薄的衣衫。
前方就是河南巡抚衙门,在黯淡的天光下,显出一派迥异于街道的“煊赫气象”。
高大威严的朱漆辕门洞开,两侧蹲踞的石狮在雨水中更显狰狞。
一根高耸入云的旗杆矗立院中,其后便是灯火通明的巡抚衙门正堂一一此刻暂作工部尚书赵文华驻跸行辕与会议之所。。
灯火透出层层门禁,一直延伸到辕门外,将那牌匾上“河南巡抚署”的红底金字映照得流光溢彩。但这“封疆气象”此刻披上了一层铁甲般的肃杀。
从大开的辕门望去,偌大的院内旗杆坪站满了身披蓑甲、腰挎佩刀的兵士,警戒森严。
院中停满了品级不一、代表着地方大员的官轿,雨水落在光洁的轿顶和兵士的蓑衣上,反着冰冷的光。工部尚书赵文华此番奉旨南下,督理河工,并兼任了河道总督一职。
这河道总督,行署驻山东济宁府,乃是明代为应对频发的黄河水患而设立的半常设性总督职位,权柄极重。
其总督衙门下属的吏员,皆由河道总督自行、临时任命,不必经吏部铨选,故而权势极盛,有“便宜行事”之权。
此刻,赵文华正会议河南诸僚,正是其权势熏天、一言九鼎之时。
为显隆重,更是为防闲杂干扰,申时起,巡抚衙门周围便已戒严,街面冷清如死寂。
因此,当海瑞牵着那头浑身是泥、打着响鼻的青骡,踏着草鞋,一步一步走向这灯火辉煌却又壁垒森严的辕门时,便如同一块滚过淤泥的石头,突然砸入了铺满锦缎的厅堂!
“站住!”
辕门前的队官,目光如刀子般扫过这一人一骡的狼狈,早已按捺不住,厉声喝止。
几个兵丁也迅速围拢上来,手按刀柄。
海瑞停住脚步,立定在雨水中。
他从湿透的衣襟里不慌不忙地掏出一份折叠整齐、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公文,递了过去一那是吏部的官牒委任状。
队官接过,湿漉漉的手指捻开,瞥见那醒目的朱红吏部大印,凌厉的态度稍稍收敛,但仍带着浓重的审视:
“新任的?哪个衙门的?”
“兰阳县新任知县,海瑞。”声音平稳清朗,穿透雨帘。
“兰阳?”队官一怔,显然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海瑞的旧袍、草鞋和那头泥骡,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带着一丝混杂着轻蔑与不解的嘲弄,扭头向门内高声喊道:
“新到的兰阳知县海瑞!今晚会议有他吗?”
门廊下避雨的一个巡抚衙门户房书办闻声探头,皱着眉看了看雨中站着的海瑞和他那头骡子,不耐烦地挥挥手:
“名单上有!让他进来!骡子留下!”说完便缩回了门里。
那队官把官牒塞回海瑞手中,指了指旁边的拴马桩,语气粗疏:
“听见了?进去吧。把骡子拴那边,官衙重地,不是牲口棚!”
海瑞目光平静地扫过队官,又看了一眼那头疲惫不堪的伙伴,没有言语。
他默默解下缰绳,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把缰绳往那队官手中一递!
“哎?!你这……
不等队官愕然地叫出声来,海瑞已然挺直脊背,双足踏过辕门内雨水流淌的青砖地面,一步步径直朝那灯火辉煌、戒备森严的门禁走去!
泥水在他身后的脚印上迅速聚拢又消散。
他那裹着泥浆的旧官袍背影,在这肃杀严整的“封疆气象”里,格格不入得近乎悲壮。
衙门大了,门房也分左右。
海瑞被书办领进右边那间专供低阶官员候见的门房,里面只有两排冰冷的长条凳,灯火昏暗。他浑身湿透,旧官袍溅满泥点,下摆掖在腰间,露出一双穿着草鞋、沾满泥污的光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刚从泥泞的长途跋涉中赶来,为赶在天黑前进城,已是大半天水米未沾。
“先在这里坐坐,什么时候上头叫你们进去,我会来通知。”书办丢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去。海瑞坐下,才发现角落阴影里已坐着一个人。
那人见他进来,立刻站起身,借着昏光端详着海瑞,眼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幸会。在下沈鲤,字仲化,新任都水清吏司郎中杜延霖府中幕客。”
海瑞也连忙站起还礼:“幸会。海瑞,新任兰阳知县。”
“兰阳?”沈鲤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敬佩之色,拱手深深一揖:
“原来竟是刚峰先生当面!失敬失敬!在下才入东翁幕下数日,便常闻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