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提及“海笔架’刚正清名,如雷贯耳!”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地补充:
“在下乃河南归德府人氏,亦是举人出身,前度及今番会试皆不第。闻东翁奉旨抚民治水,遂自荐入幕,愿以胸中所学,稍尽绵薄之力。”
海瑞肃然:“沈兄忧国忧民,高义可钦!”
沈鲤目光扫过海瑞干裂的嘴唇和仍在滴水的衣角:“先生刚到?尚未用饭?”
海瑞点点头,平静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已经干硬的荷叶米粑,剥开荷叶,便大口吞咽起来。
沈鲤眼中敬意更深,立刻起身走向墙角小桌上的粗瓷壶,想为海瑞倒杯热水。提起壶,却是空的。“这是什么地方?不必麻烦他们。”海瑞止住他,依旧咀嚼着干粮。
沈鲤放下空壶,心中了然,这是官场常态,下位者的冷遇从门房便已开始。他正欲再宽慰几句一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和沉重脚步声。
先前那书办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赵部堂仪驾回府了!各部堂老爷都到大堂去了!新到的,快,都跟我来!”
大堂之内,正上演着另一番与庭院截然不同的森严气象。
河南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开封知府……这些红袍紫蟒的地方大员,如同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一个主位。
端坐其上者,年约五旬开外,身着工部尚书的绯色锦鸡补服,面容略显浮白,眼神半眯半睁,透着一股疲惫又藏锋的深沉一
正是奉旨南下督理河工、权势一时无两的工部尚书赵文华。
赵文华似乎方才饮宴归来,身上还带着一丝酒气,正用手慢条斯理地揉着太阳穴,身旁一个俏丽的侍女捧着细瓷盖碗伺候着。
堂上气氛沉闷肃穆,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奉承与隐而不发的紧张。
门房书办弓着腰、几乎是屏着呼吸,将海瑞引入内堂,让他在大堂最末一张冷硬的方凳上坐下了。….……圣谕煌煌,河工系关社稷安危,民生所望,断不容有半分差池。”
赵文华慢条斯理、拖长了调子的声音终于在大堂空旷的穹顶下响起,带着一种俯视众生的慵懒权威:“然黄河千里奔涌,各处险情有异。此番本堂奉旨督理,自当分其缓急,各遣其责。”
他端起侍女奉上的盖碗,指尖捏着碗盖,慢悠悠地撒了撇根本不存在的浮沫,眼皮依旧微垂着,声音无波无澜:
“河南段,遭此番地脉动荡,堤防崩毁泰半,河底流沙暗涌,千里糜烂,情势尤为危殆棘手,亦是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他话锋微顿,那半眯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堂下的杜延霖:
“杜水曹,你既蒙圣恩拔擢工部都水司郎中,更钦奉谕旨专司河南河工诸般事宜。此段系重中之重,千钧重担,非你这位朝廷亲简的大员莫属。”
话语落下,堂内一片寂静。
堂上诸公心中雪亮一一这分明是将那最烫手山芋、最难补的破窟窿,以奉行“圣命”为名,精准地塞到了杜延霖怀里。
杜延霖缓缓抬起了头。
海瑞一直留意着此人,此刻终于看清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清瘥而刚毅的脸,年纪仅仅二十出头,但面对这近乎赤裸的压力传递,他那双深邃眼眸里,竞无半分惊愕或惶恐,不起丝毫波澜。
他站起身,对着赵文华的方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下官杜延霖,谨遵部堂钧令。河南段堤防崩坏,千里滔滔,实乃燃眉倒悬之急,臣责无旁贷。”赵文华面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微微颔首,仿佛对杜延霖的这份“识时务”颇为满意。“然,”杜延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四平八稳,却透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度与不容回避的尖锐:“《论语》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河南段工事浩大繁巨,河底流沙淤积尤甚,工程耗损远胜他处,非倾国之力不可为。敢问部堂,此段工程所需之各项钱粮物料,拟于何时、何地拨付?数额几何?”
“下官也好早有定计,调度民夫,克期开工,务求抢在夏汛洪峰到来之前,筑起堤坝屏障。”寥寥数语,直指核心没有钱粮,纵有通天手段,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海瑞心中暗暗点头,深以为然。
果然,赵文华放下茶碗,发出一声轻轻的“咔哒”声。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换上了一副爱莫能助的为难表情,甚至带着一丝责备:
“杜水曹啊,你初涉河工,有所不知。朝廷近年用度浩繁,北御鞑靼,南抗倭寇,各处皆需钱粮。此次河工所需,早已在旨意中言明一一“着地方有司会同工部所派官员,因地筹措,通力协济,务保河工无虞’。”
他一字一顿复述着那道旨意,旋即微微侧身,目光扫过河南巡抚章焕和左布政使周继儒:
“章抚台,周藩台,尔等久牧中州,深知河南富庶根基。朝廷艰难至此,汝等更当体念天恩不易、皇命维艰,会同杜水曹,务必于河南境内通力筹措款项物料,戮力同心,以度时艰!至于山东与南直隶段所需耗费,本堂自会另觅他途统筹。然河南这一大摊子……”
他语调一沉,将后半句意味深长地压了下去:“便倚重诸位了。”语气斩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