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学儒站起身,对着章焕深深一揖,又环视众人,语速极快地说道:
“抚台!诸位大人!如此争吵于事无补!杜水曹忠直之言,振聋发聩,本官深以为然!然赵部堂钧令,关乎皇陵,亦不可全然不顾!故本官想出一折中之策:赵部堂命掘仪封、虞城两处堤防。然仪封段临近开封府,一旦掘开,洪水倒灌,省城危矣!此万万不可!”
“而虞城段在归德府境内,地势相对低洼,且下游多系农田洼地……若……若只掘虞城段一处!既可“遵令’分担下游压力,向朝廷和赵部堂表明我等顾全大局之心,又可最大程度保全开封等地百姓!此乃两害相权取其轻!纵使洪水不可控,范围也仅限归德一府,损失或可控制!开封无恙,便是我等根基!”他刻意强调了“遵令”、“顾全大局”和“保全开封”,句句戳中章焕与恐惧派软肋。
章焕眼中精光一闪!
这“折中之法”简直是天赐的救命稻草!
只掘一处,既执行了赵文华的“命令”,又把洪水范围“控制”在归德,还能在朝廷面前哭诉自己“为了顾全大局牺牲局部”的苦衷!
近乎完美!
“周藩台此议……老成谋国!”章焕立刻抓住这根稻草,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急切。
“荒谬!”杜延霖闻言却勃然色变,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封疆大吏,竟想出如此懦弱、短视、祸国殃民的下下之策!
“只掘一处?何异于剜肉补疮?洪水岂是温顺之水牛,听你牵引?!虞城掘开,洪水肆虐,其势如猛虎下山!归德府沃野千里,顷刻化为汪洋!数十万百姓何辜?!他们的身家性命,在尔等眼中,便只是可以“控制’、“牺牲’的代价吗?!赵文华乱命在前,尔等不据理力争,反要屈膝执行一半,以为如此便能自保?简直是痴心妄想!”
杜延霖目光如刀,凌厉地扫过堂上每一个官员的脸,那眼神中的愤怒和鄙夷,让众人无不心惊胆战,纷纷低头不敢直视。
“此举非但不能救皇陵于万一,反而自损根基,将河南治河之功付之东流!更将白白葬送归德府数十万生灵!尔等以为掘开一处,朝廷便会体谅尔等的「难处’?错!大错特错!赵文华必会将皇陵失守之罪尽数推卸!而尔等掘堤淹死归德百姓之责,同样难逃!届时,尔等便是两头不讨好的罪魁祸首!”杜延霖字字铿锵,再次疾呼:
“杜某再说一次,皇陵自有其坚固工事防护!守陵官军亦非庸碌!只要他们尽责,必能守住!河南唯一正道,便是守住自己的堤防,确保万无一失!同时,立刻以巡抚衙门名义,八百里加急弹劾赵文华玩忽职守、嫁祸地方之罪!揭露其山东、南直隶河工糜烂、堤防不堪一击之真相!此乃唯一生机!若行此下策……
他猛地一拍公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杜延霖今日便立言于此!尔等若要掘堤,杜某定当血书叩阙,参劾尔等屈从乱命、涂炭生灵之罪!告你们一个“为保官位,自毁河防,屠戮百姓’之罪!”
杜延霖这雷霆般的驳斥和最后的血书威胁,让堂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支持掘堤的官员被其气势所慑,一时不敢再言。
支持他的官员则面露敬佩与忧虑。
章焕坐在上首,脸色变幻不定。
杜延霖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但周学儒的“折中之法”和那“诛九族”的恐惧,最终牢牢攫住了他。
毕竟,他是河南巡抚,赵文华公文已下,若是他坐视不理、导致皇陵被淹,他首当其冲,万死难辞!章焕避开杜延霖灼人的目光,极其艰难地抬起了手,声音干涩嘶哑:
“杜水曹……忠直之言……本抚……心知。然……皇陵安危,关乎国本……宁……宁可信其有……周藩台之议……或可……一试……”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依周藩台所议!传本抚钧令!着归德府知府、虞城县令,即刻调集人手,于虞城段择一“地势有利’之处……开掘泄洪渠!务必要“谨慎行事’,“控制’泄洪量!仪封段……暂不可动!开封府各段堤防,更需加派人手,严防死守!不得……有误!”
“抚台!!!”杜延霖痛心疾首,一声厉喝!
这所谓的折中,分明是要用归德数十万无辜百姓的身家性命,去填这群懦夫恐惧的窟窿!去换取他们那点可怜的“自保”空间!
“好!好一个折中之法!好一个“顾全大局’!”
杜延霖怒极反笑,他不再多言,猛地一甩袍袖,雨水四溅,转身便朝堂外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