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彝伦堂。
午后闷热,蝉鸣聒噪。
国子监司业王旒端坐案前,正批阅着几份监生课业。
窗外老槐树的浓荫投下斑驳光影,堂内墨香氤氲,书卷气息沉静。
作为已故气学宗师王廷相之子,王旒继承了父亲一生所求的“治己之学”、“有用之学”,为官务实清正,是京师内受人尊敬的儒学大家。
忽然,一阵不同寻常的嘈杂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堂内的宁静。
脚步声杂乱而急促,伴随着年轻学子们压抑不住的激动议论,像一股汹涌的暗流涌向彝伦堂。王旒眉头微蹙,搁下笔,抬眼望去。
只见一名学子脸色通红,气喘吁吁地冲进堂内,手中紧攥着一卷纸页,墨迹犹湿。
他身后,数名年轻的助教、博士以及十数名监生紧随而入,个个神情激愤,眼神灼亮如炭火。“先生!”
为首学子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因而有些嘶哑:
“通政司方才送来一封奏疏,是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杜延霖所上,学生等请先生过目!”
“杜延霖?”王旒心中一动。
这个名字,如今对他而言,已非寻常。
他自然知晓皇帝有意赐婚之事,他也已经同意,所以杜延霖可以说是他准女婿了。
此刻通政司突然抄送奏疏至国子监,绝非寻常。
王旒望向为首那学子,这学子名唤余有丁,字丙仲,号同麓,浙江鄞县人。
其父曾为苏州府昆山知县,清廉而殁,家道中落,幸得广东一富商资助才得以入国子监学习。余有丁心胸豁达,平素治学严谨,深得王旒赏识。
此刻,这位素来沉稳的年轻人,脸上却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捧着纸页的手也微微颤抖。“余有丁?”王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何事如此惊慌?杜水曹的奏疏?所为何事?”
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杜延霖此刻应在河南治水前线,怎会突然上疏?
且能引得国子监学子们如此震动,绝非寻常水利奏报。
“先生请看!”余有丁几步抢上前,几乎是双手将那卷纸页呈上。
他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激动:
“杜水曹……杜水曹他……他参劾首辅严嵩!参劾工部尚书赵文华!直指中枢!字字……字字如刀!”“什么?!”
王旒霍然起身,案上的笔架被衣袖带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一把抓过那卷纸页,入手微潮,墨香犹新。展开,目光如电,急扫那力透纸背、锋芒毕露的字迹。仅读三句,王旒攥紧纸页的手指骨节暴突,呼吸也陡然粗重。
那份直指中枢、涤荡污秽的浩然正气,如飓风般席卷而来!
堂内死寂。
所有目光都紧紧盯着王旒,看着他脸上血色褪尽又涌起,看着他眼中风暴积聚。
“司业……”一名年轻的博士忍不住低唤,声音带着颤抖的期盼。
王旒没有抬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二百年精神堤防……此言,何其痛切!何其……壮哉!”良久,王旒喃喃道,声音发颤。他想起父亲王廷相一生倡导的“治己之学”、“有用之学”,毕生追求的“内圣外王之业”,在严嵩当道的这十数年间,是如何被压制、被曲解、被束之高阁!
他看到了士林风骨在利禄诱惑下日渐委顿,看到了清流同僚在严党威势下或噤声、或沉沦!这分明是在为这污浊不堪的世道,为这即将崩塌的士人精神堤防,做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呐喊!!此疏,真乃警世之音!
“先生!”余有丁忽然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激越:
“杜水曹孤忠可鉴!然独木难支大厦!此疏若留于堂上,或束之高阁,或被奸佞佞压下,则杜水曹满腔孤忠,岂非付之东流?此等警世正声,当昭告天下,激荡人心!”
他环视堂内,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激愤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利剑:
“学生斗胆提议!我辈读书人,食君之禄,承圣贤之教,当此乾坤倒悬之际,岂能坐视?!当效杜水曹之肝胆,伏阙上书!请诛奸佞!正本清源!”
“伏阙上书!”“伏阙上书!”
“请罢严嵩!斩赵文华!”
“正本清源!还我清明!”
余有丁的话如同立刻引起了同学们的一致应和!
数十名年轻监生瞬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怒吼!
热血冲顶,眼含热泪!
“肃静!”王旒一声断喝,声震屋瓦,压下沸腾声浪。
堂内瞬间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王旒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他紧握着那份抄录的奏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当然知道伏阙上书的后果!那是将自身与家族置于严党的屠刀之下!
杜延霖是他的准女婿,其前路已如履薄冰,他若此时响应伏阙,无疑是将王家与杜延霖一同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纸上那“二百年士人精神堤防”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