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南京城,西华门外,南京织造局。
南京守备太监吕法身着云锦常服,正由南京织造太监王坤毕恭毕敬地引着,缓步巡视于一排排繁忙的织机中。
梭声札札,如绵密的细雨,掩不住王坤谄媚的解语声。
………您老放心,这给万岁爷织的缂丝龙袍,用的都是上好的蜀锦与苏布,穿纬捻线的,更是织了几十年御用衣裳的老手艺人……”
王坤躬着背,小心指向工棚中央一架织机。机上,繁复到令人目眩的盘龙图案正一寸寸浮现雏形。吕法微微颔首,白皙的手指捻过一匹刚下机、尚未卷起的月白暗花纱。
指尖传来冰凉丝滑的触感,连带着他心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也仿佛被这丝缕抚平。这江南的丝、江南的银、江南的富贵,尽在他掌间的经纬中起伏交织。
思及至此,吕法的心情不由得有些愉悦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小监,从工坊门口趋步而来。
他脚步无声,神情却是一种极力压制后的死灰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突如其来的身影骤然斩断了吕法的悠然心绪。
王坤张口欲斥,那小太监却已掠至吕法身侧,头颅深垂,干涩的唇几乎要贴到吕法的耳廓,用一种被恐惧死死扼住咽喉、只能挤出气流般的嘶嘶气声,急急道:
“老祖宗……王小七急递!他……失手了!”
吕法捻着暗花纱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息。
他没有转头,没有看那小太监,但那深陷眼窝中的瞳孔,在那一瞬间,仿佛有冰冷的针芒倏然凝聚。小太监浑身筛糠似的抖着,双手高高托捧起一个毫不起眼的牛皮小袋。
袋口紧束的火漆封印完好无损,却在摇曳光影下显出几分异样的冰冷。
吕法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收回捻纱的手,动作从容缓慢,好似拂去一粒碍眼的浮尘。
宽大的云锦袖袍无声拂过,那牛皮小袋便已如游鱼归穴,悄然没入他广袖深处。
“退下。”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涟漪。
小太监却如蒙大赦,弓着身子倒退了数步,倏忽间融回工棚暗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王坤。”吕法的声音依旧是那份冰冷的平稳。
“”……儿子在!”王坤浑身一颤,膝盖着地声清晰可闻,整个人已匍匐在地。
“今日便到这儿吧,咱家有事先行一步。”
“儿子恭送干爹万安!”王坤的头颅死死抵住冰凉的地面,不敢抬起分毫。
“嗯。”吕法不再看脚下如尘土般卑微的身影,仿佛只是随口吩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他兀自转身,脚步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大步流星向工棚外走去。
织造局仪门外久候的暖轿即刻被稳稳抬起。
心腹太监屏息垂首,打起轿帘。
吕法面无表情地矮身入轿。
暖轿微微一顿,旋即如履平地,平稳地抬向内守备衙门。
轿帘垂落,隔绝了外界光影。
吕法在幽暗逼仄的轿厢中展开那张密笺,凝神看去。
信出自王小七之手,简略禀报了他行动失败,杜延霖突袭查抄了周广麟的产业,并在顾家老宅挖出一整箱关键账簿。
此外,还有府衙内线秘传的消息:周正、方时来已被王诰拘禁软禁。
“杜延霖!”吕法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蚀骨的阴寒:
“好!好得很!咱家倒要瞧瞧,你这不知死活的狂徒,还能蹦鞑几时!”
“来人!”他骤然扬声,声线陡然拔高,穿透轿壁。
侍立轿旁一青衣中年太监即刻趋身贴帘,躬身回应:“儿子在!”
“即刻传令!”吕法声音如冰锥,裹挟着不容置喙的杀气:
“召南京七卿并南京守备!立刻到咱家衙门议事!告诉他们,天大的事也得放下!半个时辰不到,咱家亲自去“请’!”
半个时辰后。
内守备衙门正厅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南京城数得着的大员悉数屏息肃立,分列左右。
吕法高踞主位,面上无喜无悲,目光沉沉扫过堂下诸人,那无形的重压让几位养尊处优的重臣额角渗出细汗,脊骨发凉。
“诸位都知道了?”吕法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阴冷:
“扬州那边,王诰、杜延霖,胆大包天!竞敢无凭无据,擅自锁拿朝廷三品大员!此非寻常僭越,乃动摇国本、藐视朝廷之举!”
“周正乃南京刑部右堂!方时来乃都察院金宪!此二人即便有罪,亦当由三法司依律论处,或奏请圣裁!岂容一介漕督、一七品御史越俎代庖,私设公堂?此例若开,纲纪何存?留都体面何存?!”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尤其在南京刑部尚书和都察院都御史面上多停留了一瞬:“咱家的意思,即刻以留都六部、三法司联署行文!严令王诰、杜延霖立刻释放周、方二人!并就其僭越擅权、构陷大臣之事,即刻上表自劾,听候朝廷发落!同时,南京刑部、都察院当立刻派出得力干员,驰赴扬州,接管人犯,彻查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