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之气尚未平息,心头却已被那所谓“恩旨”的冰冷杀机覆上了一层寒霜。他没有丝毫耽搁,甚至未回自己在京师租赁的小宅,径直便往恩师徐阶府邸而去。
严党掌控的工部、亟待修缮的千里河堤、虎视眈眈的严世蕃与赵文华……前路步步荆棘,如履刀锋。这个时候,更要抱紧徐阶的大腿。
徐府书房,炭火正暖,却驱不散空气中凝重的气息。
当朝次辅徐阶,一身常服,端坐在宽大的花梨木太师椅中。
他手中捧着一盏早已凉透的雨前龙井,盏中清亮的茶汤映着他阅尽世变的深沉眉眼。
杜延霖已简明扼要地将西苑奏对经过一一尤其是吕法伏诛的雷霆手段,皇帝那明升暗降的河工任命,以及那句充满急迫杀机的“即日赴任”一尽数禀明。
“糊涂!”徐阶猛地一拍太师椅的黄花梨扶手,发出一声闷响。
虽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其中的愠怒:“沛泽!你……你太不知深浅了!为一介阉宦,将自己置于这等地步,值与不值?!”
他霍然起身,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来回踱了两步,步声沉窒。
“扳倒一个吕法,固然大快人心!可可你也将自己烧成了灰烬!圣心厌弃,严党环伺,而那河南河堤……那是个能将大罗金仙都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无底深渊,此刻已在你脚下张开巨口!你纵有满腔浩然正气,又岂能敌得过那层层叠叠、盘根错节的魑魅魍魉?这分明是……是自蹈死地!”
杜延霖深深一揖:
“恩师教诲,学生铭记于心。然学生斗胆一问,若见巨蠹蛀国,荼毒黎庶,阻塞圣听,动摇国本,身为朝廷御史,风宪之官,当如何自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万死无悔的凛然正气:
“吕法之罪,罄竹难书,非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宵小,清我朗朗乾坤!学生深知此路凶险,亦明断其后果。然,“苟利社稷,生死以之’!此心此志,天日可昭。至于前程凶吉……”
他微微一顿,目光沉静地迎向徐阶:
“学生既已身在此局之中,唯有持正而走,小心谋算,以堂堂正正破那鬼域伎俩!纵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学生亦当奋然前行,绝不辜负恩师苦心栽培,不辜负身上这件青袍,不辜负这獬豸明断是非之责!”
这番话,正气浩然,已将个人生死功名尽数置之度外,一心只系社稷黎民。
徐阶满腔的责备与焦虑,竟被这股磅礴的凛然之气所慑,一时竟噎在喉间,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缓缓坐回椅中,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紧蹙的眉心,眉宇间沟壑更深:“罢了……罢了!你这秉性,为师又岂能不知?事已至此,徒呼奈何。”
他收敛心神,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务实;
“当务之急,是思谋破局之道!河南河堤,千头万绪,灾情如虎,严党必定处处设障!沛泽,你可知,何处河段最是危急、修缮最迫在眉睫、亦最易为有心人所乘,成为葬身之地?”
杜延霖精神一振,知道徐阶要讲干货了,他立刻凝神道:“恭请恩师明示!”
徐阶微微前倾身体,手指在光滑的案几上点了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此次华州巨震,天塌地陷!殃及黄河两岸,堤防多处崩决。然据各方奏报,灾情最重、损坏最为彻底、也最直接关乎开封府乃至整个河南安危的致命节点,当属开封府下辖的一一兰阳县段黄河堤坝!”他语气加重,每个字都敲在杜延霖心头:
“兰阳!地处黄河最险要的“豆腐腰’地段!河床悬于平原之上,本已险象环生!此次震灾,更令其数处关键堤防彻底坍塌,决口宽达数十丈!黄水倒灌,附近州县已是汪洋一片!”
“更致命的是,此地河底堆积深厚流沙,河基松软异常,寻常工法打下去的桩基,难抵冲淘。若不及早锁住决口、重建稳固堤防,待得夏汛如期而至,洪峰骤至……届时,将是灭顶之灾!百万人命,系于这兰阳一线!此处,必是首当其冲的生死战场!”
“兰阳……”杜延霖低声重复,面色凝重如铁。
“不错!”徐阶目光如电:
“此乃黄河险要之咽喉!一旦堤溃,开封便成泽国!而此地,历年朝廷拨付岁修银钱,何止百万!其中油水,贪墨层层,盘根错节,几成惯例。严世蕃坐掌工部之权柄,此番必以兰阳为棋局,倾尽工部之力布局。钱粮拨付、物料采买、人夫征调、工期进度……处处皆可埋下陷阱!”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师徒二人都深知兰阳这个点的分量,空气仿佛凝固,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几乎要冻结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贴身老仆徐福恭敬谨慎的通禀声,打破了凝重的氛围:
“老爷,太岳先生在门外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