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1 / 3)

兰阳,浊浪滔天。

杜延霖裹着一身归德府的风尘,再次踏上了这片凝聚着血汗与希望的堤岸。

月牙堤的构想已在胸中推演千遍,当务之急便是打下那决定性的桩基。

空气湿冷,带着泥水和草木腐烂的气息。

“东翁!”沈鲤紧跟在侧,忧心忡忡,“您连日奔波,又在归德府劳心劳力,这堤上风雨湿寒,还是先……

“无妨。”杜延霖摆了摆手,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桩基位置:

“水位如何?流沙层厚度可有新探报?沉排锚固点受力是否均匀?”他一连串的问题,直指要害。“回水曹。”一个沉稳的声音应道。工部都水司书吏黄秉烛闻讯早已赶到,他手中捧着几卷图籍,神情专注:

“水位较三日前下降一尺二寸,正是打桩良机。流沙层……已按您先前指示,在沉排上游二十丈、下游十丈处反复勘测,平均深度在七丈上下,最深处可达八丈。”

他展开一卷绘有密密麻麻标记的图纸,指着几处关键数据:

“锚固点受力尚可,但东岸第三组缆绳拉力似有异常,已命人加固。另外……”

黄秉烛顿了顿,目光投向不远处一个简陋的工棚:

“海县尊大病未愈,高热不退,方才服了药,刚歇下片刻,又强撑着要起来复核桩位图。卑职劝了许久,才勉强答应再躺半个时辰。”

他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敬佩和担忧。

杜延霖闻言,眉头紧锁,朝那工棚望了一眼,沉声道:

“让海县尊好生休息,再让医士仔细照看!沈鲤,晚些替我送碗热参汤过去。”

他随即转回目光,对黄秉烛点点头:

“黄书吏辛苦。将新桩基的布点图与沉排受力图比对,标记出最可能受流沙掏蚀的几处关键桩位,加派精干人手,务必在明日午时前,将主桩打入岩层!海县尊复核过的图,也尽快取来给我看。”“是!卑职即刻去办!”黄秉烛躬身领命,转身匆匆走向临时搭建的文书房。

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健,一如他平日处理卷宗时的一丝不苟。

然而,无人能窥见他此刻胸膛内翻江倒海的煎熬。

文书房内,油灯昏黄,映照着堆积如山的卷宗。

黄秉烛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堤上震天的号子、呼啸的江风以及杜延霖那沉甸甸的信任。

他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木门,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方才人前的沉稳瞬间被内心巨大的压力碾得粉碎。

冷汗悄然浸湿了他鬓角,沿着太阳穴滑下。

他颤抖着,从怀中贴身衣袋里掏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折叠整齐的密信一一来自赵文华心腹的密信。

另一样,是一只褪了色、针脚歪扭的旧布老虎,小儿阿宝临行前攥在手心、非要爹爹随身带着的念想,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稚子的体温和奶香。

密信上冰冷的字句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杜延霖根基已稳,兰阳堤成则其势难挡。

此堤成败,系于桩基。

汝执掌河工图籍,当知何处流沙层最险最深。

只需将彼处勘测所得之流沙深度,于存档图籍中略作“勘误’,减其一二丈深……待其桩基据此施工,承重不足,夏汛大潮来时,便是堤毁人亡之日!

汝之旧档,吾自会“完善’。

事成之日,汝非复刀笔小吏,保汝出身,前程似锦!

汝之家小,亦在吾掌心,望汝慎思,莫负厚望!”

篡改数据!

黄秉烛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白印,布老虎粗糙的布料珞着他的指节。

他一生所求,不过是继承父亲遗志,以其所学,治水安民,还黄河两岸一个太平。

父亲临终前浑浊眼中那未了的河工之志,是他心中不灭的烛火。

他在都水司多年沉寂,才华被庸碌上官埋没,浑浑噩噩度日,直到赵文华那次召集。

他献上耗费心血整理的河床草图,并非攀附,只盼得遇明主,一展所长,实现父亲和自己“治河平天下”的夙愿。

杜延霖的出现,如同拨云见日,让他这盏沉寂多年的“秉烛”终于有了照亮河工、践行理想的希望!杜水曹的信任、重用,让他感铭五内。

其刚直不阿、呕心沥血,更让他看到了一种近乎殉道的担当!

可如今……赵文华竞要他亲手在这根基中埋下祸胎!

这是谋杀!

谋杀这千里长堤,谋杀堤下万千黎庶,谋杀杜水曹和海县尊的性命与清名,更是谋杀他自己毕生信奉的治河之道和父亲临终的嘱托!

“父亲……“秉烛’二字,意在照亮河清海晏……孩儿该如何是好?”

黄秉烛痛苦地闭上眼,布老虎柔软的触感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

父亲的音容笑貌、赵文华阴鸷的威胁、杜延霖疲惫却坚毅的目光、海瑞病中挣扎起身的身影、堤上民夫震天的号子……所有画面在他脑中激烈冲撞。

而最尖锐的,是妻子阿秀温婉笑容凝固的惊恐,是阿宝稚嫩哭声被掐断的幻听!

一边是血脉至亲活生生的性命与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