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鸣鼎食之家,更何况是柄国十余年的首辅宅邸。就连进过严府的人,也未必说得清这府邸的堂庑究竞有多深。
“杜延霖,竖子!安敢如此!”
此时,严世蕃的咆哮声从严府最深的书房中传出,就连隔了好几进院落的丫鬟小厮们都听得清清楚楚。紧随这声咆哮的,是“眶当”一声脆响,这是一只上好的官窑茶盏摔到地上的声音。
书房内,严世蕃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庞涨得通红,死死盯着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页,仿佛要将上面的字迹生吞活剥。
“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是在我肩上担着!”严世蕃几乎是吼出来的,接着倏地站起身来,““天下为公’这四个字,还轮不到你这竖子来教我!”
说着,他将手中那份抄录《正本清源以公天下疏》的纸页撕得粉碎,纸屑如同狂风中飘零的枯叶,纷纷扬扬落下。
“东楼!稍安勿躁!”严嵩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久居高位、历经风浪的沉凝。
这位年逾古稀的首辅端坐在紫檀太师椅上,面上看不出多少波澜,只是那紧握着椅圈、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震怒与凝重。
他面前的书案上,同样摊开着数份内容大同小异的密报:
河南三司的弹劾、通政司钱大用等人“妄传”杜疏的消息、以及最要命的一一国子监司业王旒率数百监生及无数士子伏阙上书、要求“诛元恶,正本源”的急报!
“稍安勿躁?”严世蕃猛地转过身,一向毒计百出的他此刻暴躁异常:
“爹!您没看到吗?!外面已经翻了天了!杜延霖那贼子的一道狗屁奏疏,被通政司那帮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传得满城风雨!现在,连王旒那个酸腐书生都敢带着一帮不知死活的监生跑到宫门外去号丧了!他们要罢您的官!要杀赵文华!这是冲着我严家来的!”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
“还有赵文华那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我早就告诫过他,河道总督的差事是块肥肉,但更要紧的是不能出事!他倒好,收钱收到手软,河工修得稀烂!杜延霖要修的是什么堤?他要修的是什么堤?”
“结果杜延霖修的堤没垮,他自己管的地界先崩了!这不是把天大的把柄送到杜延霖和那些自诩清流们的手里吗?我让他去河南是找机会弄死杜延霖那小子!不是让他去自掘坟墓还连累我们严家的!”说着,严世蕃又猛地转向送完信一直侍立在角落的门房,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你!立刻星夜兼程去济宁!让赵文华那蠢货即刻滚回来!他闯下的祸,让他自己去跟皇上说去吧!从此以后,别跟我严府谈私情,我严府跟他无私可言!”
赵文华之前可是跟严世蕃称兄道弟的存在,因此那门房闻言一时有些踌躇,轻声说道:
“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太伤他……”
“伤你妈的头!”严世蕃咆哮着,抓起书案上的砚池便狠狠砸了过去!
门房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躲闪:“小人这就去!这就备马去济宁!”
他一边喊着,一边连滚爬爬地逃出了书房。
书房内弥漫着砚池砸地溅出的刺鼻的墨汁气味。
“东楼,坐下!”严嵩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浑浊老眼如寒潭深不见底。“砸东西出气,于事何补?”
严世蕃喘着粗气,重重坐回紫檀圈椅,椅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爹!不能就这么算了!”严世蕃喘着粗气,声音依旧带着浓烈的戾气,“那帮不知死活的酸儒,还有杜延霖那竖子!必须立…”
“立刻如何?”严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久居人上、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严世蕃的咆哮他浑浊的老眼射出两道寒光,直刺向儿子:“立刻派人驱散士子?还是立刻锁拿王旒、余有丁?再或者,立刻将杜延霖锁拿进京,即刻处斩?”
严世蕃被父亲严厉的目光钉住,一时语塞。
他并非不懂其中的利害,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要掀翻严家大船的风浪冲昏了头脑,说的几句气话而已。
“动则授人以柄,静则坐以待毙……”严世蕃喃喃自语,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爹,难道……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
“看着?”严嵩缓缓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显得异常疲惫和苍老,仿佛一瞬间又老了十岁。
他沉默良久,书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窗外,隐隐传来更远处的喧嚣,仿佛是外面无数士子们汇聚的声浪穿透了严府高深的院墙。那声音微弱,却像针一样刺着严氏父子的神经。
终于,严嵩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愤怒和震惊已被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平静取代。他缓缓道:
“东楼,柄国十余载,你可曾见过陛下因臣子一道奏疏、一群士子伏阙,便动摇过心意?”严世蕃一怔,努力回忆。
嘉靖皇帝……那个深居西苑,心思如渊似海的帝王。
杨继盛死谏,血流诏狱;沈炼等弹劾严嵩的官员或被杖死,或被流放;更远的大礼议,左顺门外伏阙的官员